莫默

专业关注冷cp三十年*热衷(只会)写校园paro*喜欢艾米纳姆*画画越来越菜*我真的很喜欢宝岚

【GS/琴哀】Gone With The Wind(上)

“下午好,宫野志保小姐。”


“您好。”她说。


审讯室里并不温暖,东京刚下了一场雪,所有的一切都是白色的,包括这里的墙和地板。她坐在木桌前,对面的审讯官手握着一支钢笔,在文件上写下她的名字。


“我想,”他操着一口来自新英格兰的口音,浅灰色的双眼锐利地看着她,“工藤新一先生,对吧?我想他应该提前跟您解释过了现在的情况,虽然工藤先生和毛利先生的证言已经为您洗清了……罪行,但我们仍需要与您再核对一遍,您应该可以理解并配合,对吗?”


说完,他身后站着的日本翻译员立刻开口重复道:“审讯官先生说,虽然……”


“不,”宫野志保打断他的翻译,她靠在椅子上,设计成九十度角的靠背让人坐着有些难受。


“我听得懂英文,您可以直接与我交流。”


“当然,这太好了。”来自美国的审讯官满意地笑起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有耐心,可眼神却是冰冷的,“我想您也知道,上个星期中国在莫斯科会议上已经同意了设立盟国管制日本委员会,再过一个月,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就要开始进行国际审判,您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对我们至关重要,希望您可以知无不言。”


“我会的。”宫野志保端正地坐在椅子里,半阖着眼说。


“那么我们正式开始。”他翻开一本档案夹,看着里面的文件。


“您于1943年进入海军军医部队,认识了日海联合舰队第一航空战队的时任特务大佐黑泽阵,对吗?”


“不。”宫野志保抬起眼,直视着对面灰色的双眸。


“不?”


“是在那两年前,东京帝国大学。”



***



黑泽阵第一次见到宫野志保,是在1941年的春天。


他们的初次见面完全可以用“傲慢与偏见”来概括,场面并不好看。但是第一眼,宫野志保多年后模模糊糊地记得,在看见黑泽阵的第一眼时,她正坐在帝国大学的一处樱花树下。东京三月时的樱花季早已步入落幕期,长椅下铺满一地粉白的花瓣,她手中的那本医学词典又沉又重,不远处学生们的骚乱让她不禁抬起了头。


她看到部里官职最大的主任和一群她见过或没见过的教师簇拥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过,一些学生们聚集在附近,像看着什么稀奇的物种一样目送着他们远去。


那个男人穿着一身海军军装,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三分之一的侧脸,深深的眉弓和高高的颧骨。她有些赫然,从来没有听说过海军里有过外国军官,尽管同为轴心国的成员,可日本与德国之间的关系并不算很亲密,一东一西占据着世界两大战场,维持着基本的“平衡”。


那一刻,身穿军装的男人贸然出现在樱花飘落的大学校园里,宛若一把利剑狠狠地划开象牙塔虚幻的表面,带来一股来自太平洋的强大海风,猛然吹散了宫野志保内心的平静。


直到研究室的教授带她来到校长办公室的前一刻,宫野志保也只是仅仅感到了一丝浮空般的不自然,然而那扇门打开后的下一秒,海军军官逆着春日的的阳光转过身,与她打了个照面。


那是他们最初的相遇。


里面坐着好些人,她看到校长站起身,用微笑迎她进来:“宫野同学,你来了。”


“您好。”她朝里面的人鞠了一躬,校长和主任与她一一握手,向着军官介绍说:“这位就是宫野志保小姐,我们最杰出的学生,今年刚从美国留学回来。”


高大的军官站在办公室的玻璃柜前,里面陈列着一排排表彰与奖杯。他仗着身高的优势,以一种审视般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眼睛是湖一样的绿色,眼神像极了某种猛禽,淡金色的头发束在脑后,留下一两缕落在军帽之外。


“这是海军部新上任的黑泽阵少佐,”校长对着宫野志保微笑,“你将来要效力的就是他的部队,今日少佐刚好过来,我想应该给你们一个机会提前认识。”


“您好。”宫野志保与他对视着,抬起手。


黑泽阵少佐没有与她握手,他像是一条海里的鲨鱼,用锯齿般的声音对她说道:“幸会,宫野。”


他以家族姓氏代替了自己的名字,宫野志保面无表情地放下手,带她来的教授似乎是看出她的不快,笑着说:“少佐在出海前这些天一直在东京,将来宫野难免会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希望你们还能多多交流,助帝国在太平洋上战无不胜。”


黑泽阵对此不置一词,转身走到沙发那坐下,黑色的皮沙发被他高大的身形反衬得十分狭小,让他微微有点放不开腿。


他用一种讥讽的语调说:“令人意外,我还以为宫野都是保守派,看来也不尽然。”


还没有等到校长打圆场,他就听见前方的女孩用清泉一样的声音接道:“我的确是保守派,本以为海军部所有人都明白宫野一直以来的立场,看来也不尽然。”


手中的香烟尚未点燃,他抬起头,看向那双冰蓝色的眼睛。


她遗传自母亲的英国基因要比她的姐姐明显得多,面部骨感的棱角被蓝色的双眸衬出一种锐利却又脆弱的气势,那是学者固有的特质,尚且还带着独属于学生的稚嫩,在饱经枪火的黑泽阵眼里显得幼稚又生涩。


那一瞬间他们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了某种完全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像一团烈火,稍稍一触就会被燃烧殆尽。


黑泽阵像是才真正看到了这个人一般,咧出一个让人胆寒的笑。


“看来贵校引荐错了人。”


校长面色温和地搭住宫野志保的肩膀,那是一只文人的手,修长瘦弱,因年长而有些干枯,但没有任何茧子,此刻它的力气却大得像是要将宫野志保的肩膀捏碎:“她还是个孩子,对一些事情想得不够成熟,我想毕业前这两年的时间一定能让她再好好地思考思考。”


“对吗,宫野同学?”


宫野志保寒着脸色,与沙发上冷笑的男人无声对视了许久。



***



“您的意思是,在被编入千岁号之前,您就与黑泽阵有了接触?”


“是,他们一直期望我参与军方的实验。”


“按照您所说的,一开始您拒绝了,但后面依然参与了那项实验?”


“他们以我亲人的人身安全为筹码,我别无选择。”


“亲人……您的父母在1928年时去世,而您的姐姐……”审讯官翻着资料,说到这里人道主义地停顿了一下,略过了后面的话,才接着问,“那么,关于黑泽阵在1941至1943年之间的事,您还有想要补充的地方吗?”


她望着审讯官身后的窗户,外面的大树上积着一层厚厚的雪。


“没有。”她说。



***



或许那次糟糕的初见就像一场纠结的命运的开头,宫野志保在最后的两年学生生涯里,与黑泽阵缠绕上了剪不掉的丝线。


再次见到他是在四月份的某一天,她正在东京唯一一家还在营业的书店里与店员据理力争。


“我听我的朋友说这里收藏了这本书,并且您也看到了,没有它被卖出或者借出的记录,它一定还在仓库里。”


年轻的店员已经到了不耐烦的边界,他尽量保持着僵硬的微笑,不容置疑地说:“我已经找过了,小姐,的确没有这本书,您的朋友可能记错了。”


宫野志保也快到了不耐烦的极点,她指着收银台上的电话:“不如你问一问你们的店长,看看他当年是否的确收过这本书?”


“我们每年进的书至少几千本,都记录在案了,没有的确就是没有,请回吧。”


“……”宫野志保顿时无话可说,只能低头将写着书名的纸条折好,放进口袋里,转身出门。


她打算再问一问教授那本书的下落,刚推开书店的门,就看见马路边一辆停靠的黑色轿车上下来了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


他没有戴军帽,一头金色的长发散下,落到腰处,样子和上次见到的很不一样,让宫野志保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了他两眼。


黑泽阵看到她时显然也愣了一瞬,他转头与一个壮硕男人低语了几句,那人毕恭毕敬地点点头,看了宫野志保一眼,低头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怎么了?”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副手套,慢悠悠地问。


“……没什么。”宫野志保移开视线。


“来吧。”他走上前,很不温柔地一把拉住她,伸手推开书店的门,“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慢慢聊,宫野志保。”


书店的门铃响起,刚刚的店员看见宫野志保又走了进来,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只见带着她进来的男人将一顶军帽随意地按在脑袋上,从腰后摸出一把手枪,悠哉地将枪口往收银台上一扣,问道:“有什么事?”


霎时间整个书店都安静了下来,虽然在这之前也并没有很吵,只是这一刻宫野志保感觉到了空气的凝固。


“……”


“嗯?”他又问了一遍,眼睛瞥向她。


宫野志保从口袋里拿出那张纸条,展开,又一次递给店员:“我想找这本书。”


店员到了近处才看清对方身上的海军军服,那把枪就扣在他的手边,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带动的风扑在他的手背上。他觉得背后冷汗直冒,微微颤抖着手接过那张纸条。


“我……我再去找一找,您稍等片刻……”


他迅速地消失在柜台后,原本在另一边忙碌的一位女店员匆匆走上前,诚惶诚恐地道歉,一边鞠躬一边带着他们往里面走:“实在万分抱歉,我们给您造成了不便,还请往这边坐着稍等,万分抱歉。”


他们被引到一张小桌前面对面坐下,女店员为他们上了茶和糕点,黑泽阵没动,宫野志保吃了一口,太甜了。


“特权果然方便。”她慢悠悠地讥讽道。


黑泽阵轻哼了一声,对此不置可否,他像是在玩什么玩具一般一下下敲着手中的枪,问道:“你要找什么书?”


“藤原相一郎先生的《解剖学详解》原稿。”


显然他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做停留,黑泽阵微微倾着身体,看着她说:“我听说你跟东京帝国大学就参军这件事出了不小的分歧,现在聊得怎么样了?”


宫野志保将茶杯放下,垂眼说道:“我猜他们应该早就将我是如何拒绝,又如何因为被施加压力而‘自愿参军’事跟你详细报备了才对,少佐。”


“我们并不是想强迫你,”他说着,漫不经心的笑里却透着一股威胁,“只是海军部一直疼惜人才,对于像你这样十年一遇的翘楚,我们很衷心地希望你可以早日投诚。”


志保想再刺他两句,但终究没有,她不知道自己多说几句话的后果会是什么,是否会突然激怒他。


他们没有坐多久,就等来了头冒冷汗的、店员口中“很忙”的书店老板。他一进门就摘下了小礼帽,匆匆走到面前,鞠了一个超过九十度的躬,两个店员在他身后低头跪着。


“真是万分惶恐!怠慢了海军部的贵客实在抱歉,是我们的店员太不懂规矩,疏忽大意了,希望您能原谅……”他一边攥着礼帽,弯着腰,一边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睛,“您要的书,我已经让人在另外分店的仓库里找了,是藤原先生的手稿对吗?放心放心,我有印象的,一定帮会您找到。”


他说完,又转身呵斥了两个店员一番,他们跪在地上匍匐下身,一前一后的道歉争先恐后地响起,宫野志保沉默地看着窗外。


她看见玻璃上倒映着自己苍白的脸,对面的黑泽阵一直用手帕擦拭着手中的枪,双目意味不明地盯着她。


那天她没有继续等下去。不如说,她无法再等下去。那本解剖书在某一刻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所有的威逼利诱在那一声声的道歉中变得突然鲜血淋漓了起来,宫野志保只感到了一阵铺天盖地的窒息。


她知道她没法阻止任何事。



***



“接下来的问题可能会有些冒犯,但我仍希望您可以如实回答。”审讯官停下记录的钢笔,喝了口水。美国人不喜欢喝茶,而灰原哀面前的茶水已经冷透了,她像是被他的举动所感染,也端起杯子喝了一口。


他清了清嗓子,问:“请问,您与黑泽阵之间是否有超越了上下级的关系?”


“没有。”她回答道。


“您在1941至1943年之间,是否有参与过海军部的实验计划?”


“没有。”


“黑泽阵是否有跟您提前透露过1941年末珍珠港事件的信息?”


“没有。”


审讯官安静了下来,又喝了口水。


她的声音极其冷静,像一块冰。



***



宫野志保早已不记得他们的关系有所缓和的契机是什么了,或许是某一次吃饭,或者某一次会面。


在黑泽阵停留东京都这一年里,从春季到秋季,他们之间数次的交流渐渐将最开始那尖锐的利刃包裹了起来,留下戳不痛的棱角。


帝国大学对这事似乎是乐见其成的,他们好像已经看到了宫野志保投身于帝国海军事业的身影,所有的一切都朝着胜利出发,就连太平洋上的海风都在顺着日本的国旗吹拂。


但事实并非如此。如果让宫野志保来复述所有事情的经过,那将会是一个充斥着压迫与扭曲的故事,那双冰冷的绿眸犹如悬在她头顶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会刺穿她的头颅。可讽刺的是她发现,黑泽阵居然还算喜爱她。


或许是有什么东西真的在他们之间生长发酵,就像是万物都存在的本能一般,越是危险的、不合适的美丽,越是吸引人。尽管他们都知道这不对,但亚当还是会品尝罪恶的果实,俄狄浦斯终究会弑父娶母,就像命运所降下的无处可避的惩罚。


她抽出一张空白的纸,快速地写下几个名词,又从文件堆里翻出一本实验记录:“看,有关于这个猜想的讨论在两年前就已经出现了矛盾,日方和美方得出的结论是几乎相驳的,如果想要再进一步进行研究,那么必须再扩大一部分实验体的数量,但资金和人手都不够,而且,”她顿了顿,锐利地看着他,“再进一步,那就是有违道德的。”


黑泽阵侧过身子,一页页翻过去,里面大部分的内容他都不能完全看懂,但他也没有必须看懂的需要。


宫野志保接着说:“如果你们想得出更准确的结果,我们需要更多与人类基因相似的动……”


她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一下抓住了她的大脑,让她应激性地逃避了接下来的话题。


“继续?”黑泽阵认真地看着手中的文件,看似漫不经心地说。


“……例如猩猩和猴子。”


“我以为你后面还有一长串话呢。”


“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而且灵长类很贵,你们不可能给我们拨这么多经费。”


他慢慢地翻着档案,军帽被他随意地放在桌上,身上的白色海军服一尘不染。他坐在宫野志保平时学习的地方,桌台前的空间对他而言有些狭小,只能让他收起腿侧着靠在桌角。


他问道:“你知道战争爆发后,最便宜的是什么吗?”


“日元。”宫野志保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突然笑了一声,用一种觉得她很可爱的眼神望了她一眼,宫野志保直觉不对,皱着眉回望他。


黑泽阵合上档案夹,起身戴回军帽,说:“我今晚要去参加一个晚会,里面有人是你父亲曾经的同窗,我可以带你去。”


宫野志保浑身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想到了上个星期四黑泽阵直接把保时捷停在大学门口让她上车时的场景,而自那天以后校园里就传起了一些不得了的传闻,就她本人听到的就有四个不同的版本。假如明天某份报纸刊登了什么“海军部少佐携帝国大学女学生赴宴”之类的内容,宫野志保怀疑自己会当场买张飞回美国的船票。


“我不去。”她警惕地拒绝道,“那又不是我的同窗。”


“你放弃了一个很好的机会。”他意味深长地说。


就在宫野志保思考着是什么机会时,黑泽阵已经离开了她的工作室。


她在夜晚八点一刻的时候接到了黑泽阵打来的电话,学部主任亲自来敲了她的房门,用很热烈的目光看着她拿起办公室的电话听筒,宫野志保轻轻地“喂”了一声,过了数秒,对方的声音传来:“你在哪?”


“学校……”


“半小时后我来接你。”


“麻烦你把车往爱田那边停可以吗?不要再停在校门口了,哪怕晚上学校里的人很少。”


对方哼了一声,没有回答就挂了电话。


在宫野志保的心里,严谨是黑泽阵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所以当她掐着时间来到约定的地点时,那辆黑色的保时捷正好停在了不远处,晃晃的前车灯打在她的脸上,车内的人向她招了招手。


她坐进车里,黑泽阵没有说什么,直接发动了汽车,他听见她用一种类似责怪的语气说道:“能不能不要再把电话打到部门办公室了?我实在不想每次都要面对教授和主任莫名其妙的目光和问题。”


这是一种很独特的感觉,黑泽阵没法说出它与宫野志保平时淡漠疏离的口气具体有什么不同,其中微妙的情绪如同一只落在发梢上的蝴蝶,稍纵即逝,只在黑夜中留下花蜜的气味。


“那就让他们给你的工作室按个电话。”他握着方向盘说。


宫野志保觉得那不太可能,她试着说道:“你可以把车停在不远处,然后进学校来找我——我听说军人的步行速度是普通人的1.8倍,你比日本男性的平均身高要高得多,应该会更快。”


大概是被她类似天方夜谭的言论所震撼到,黑泽阵发自肺腑地“哈”了一声。


宫野志保感觉到自己被对方嘲讽,放弃了继续问他这是要去哪的打算。


初秋的温度依然高得令人难受,但在夜晚海风的吹拂下仍有一丝凉意,巨大的千岁号停靠在东京湾边,九月过半后逐渐变得残缺的月亮停在她的上空,冷冷地照着这个海上怪兽,黑色的海波在她的脚底哗哗滚动。


这是宫野志保第一次亲眼看到千岁号,她就像是一座海上升起的山,从高空压下,将陆地上的人压得无法呼吸。


黑泽阵先是带着她去了他的房间,事实证明不论你是少佐还是别的什么,在一艘空间有限的战舰里,房间都是昏暗冰冷而逼仄的。他停在办公桌前,并没有坐下的意思,只是弯腰翻了一些文件,然后签字。


宫野志保走到舱窗边往外看海上的夜色,想起刚刚上船时一些船员好奇的眼神,她不清楚是有女人上船让他们觉得奇怪还是黑泽阵带了个女人上船令人匪夷所思,她决定不去想那么多。


“你不应该一个招呼也不打就把我带到战舰上,按理说这不是可以随便来的地方。”


“这是你今晚第三次让我别做什么事,除了我的上司还没有人这么频繁地指使过我。”他握着笔一边写一边说道。


“那现在有了。”


“……”


刚刚在车里出现过的微妙感又来了,黑泽阵沉默了一会,签完最后一份文件,拿了其中两张在手里,回身打开房门。


宫野志保跟着他又走了出去。


“这里的确不是可以随便来的地方,但你好像把你自己当成了局外人……”他穿过舰船的走廊,将手中的文件递给了一个值班的船员:“把这个交给古川保大佐。”


船员有力地应了一声,弯腰双手接过,离开前又忍不住好奇地看了眼宫野志保。


他脚步不停,继续说道:“或许你还没有从美国的留学生涯中彻底回过味来,但我不在乎你对这场战争的看法是什么,只是必须要给你一个忠告。”


他推开舱门,甲板上的海风迎面吹来,让宫野志保打了个寒战。黑泽阵走到栏杆前,将双臂搭在上面,背靠着月光,看着她说:“可能美国游离于战火之外的态度给了你很多错觉,但你现在所踏着的这片土地上的人,情绪举国高涨,认为我们战无不胜。每天从日本岛散布至环太平洋的战机和士兵都置生死度外,而如果你执意要与这波海浪背道而驰的话,就会被它碾碎。”


他从口袋里拿出来一包烟,轻巧地敲出一根,在点燃打火机时却没有拿稳,黑色的卡地亚掉落在甲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宫野志保先他一步弯腰,金属的打火机拿在手中格外沉重,她迎着海风划开盖子,微弱的火光在大风中屡次熄灭,黑泽阵弯下腰,双手拢住他的,衔着烟凑过去,在她的手中点燃。


烟草刺鼻的味道在甲板上散开又消失,他依然保持着弯腰的姿势,一手夹着烟,一手搭在她右侧的栏杆上,慢慢地说:“你不愿意直接参与进来,我可以给你一个选择的权利,让你留在你觉得安全的地方,但你应该明白,这不代表你置身事外。”


他今晚的话格外地多。黑泽阵并不是一个广义上缄默的人,更不是闷葫芦,但他极少会用聊天的姿态跟人说话,假如可以用一个字结束一场交谈的话,那他绝不会蹦出第二个。


宫野志保此刻突然觉得自己是时候该问出一直萦绕心头的问题,大概是月光让他的轮廓变得史无前例地柔和,她觉得错过了今夜就不会再有第二次。


“我的理性告诉我一切没有表面上这么一帆风顺,你不如告诉我,海军部招揽一个‘宫野’的真实目的除了所谓的研究还有什么?比如说为了一笔额外的军费……或者,给某些行为一个理由?”


他的发丝被吹得到处乱飘,黑泽阵低下头,取下军帽,笑了笑。那不同于平日里他摆出的公式化冷笑,宫野志保看见有喜悦和厌恶同时交织在其中,就像是对一具尸体进亲吻一样矛盾而奇怪,她不禁想起了三月他们初见时的那个下午,与她对视的冰冷绿眸里有熊熊的火光。


他低声:“因为我们没有办法了,宫野志保。”他用气音说道,“日本在赌一场国运,为了我们的旭日能够继续东升,东进的脚步已经无法停下来,没人可以阻止这一切了。”


海风将她的头发吹得一团乱,他抬起手将它拢住,虚虚地扶着她的耳廓。这样亲昵的姿态让宫野志保心中一震,一种无措的荒诞感从她的心底升起,她仿佛能听见海妖的歌声从太平洋的远处传来,带着似真似假的魔力。


“可我不是工具。”她低声说。


“没有谁一定是谁的工具,我们都是胁迫与被胁迫的一方——”他突然抬手捏住了她的下巴,将她又一步拉进,用一种威胁又质问的语气在她耳边说道,“是啊,我的确在逼迫你,随时可以轻松地捏死你重视的东西,让你尝尝恐怖的滋味。可是,扪心自问,你又在逼迫我什么呢?”


“三天后千岁号就要离开东京湾,你想好了吗?”


他的话语在呼啸的风中透着凉意,宫野志保握着他捏住自己的那只手腕,几乎不敢、又坚决地直视着他的眼睛:“我坚持我的立场。”


“你将会为你的退缩和幼稚付出代价。”他低声道。


“是吗?”


他们的距离是那样近,以至于宫野志保能清晰地看见他绿眸里自己的倒影,就像一只在水洼前垂死挣扎的蚂蚁。他薄薄的唇微微抿着,军帽下的长发张扬地随风舞动,只听见他再次问道:“知道战争爆发后,最便宜的东西是什么吗?”


宫野志保一瞬间了悟了答案,她沉默地看着他。


是什么?


“是人命。”


他说。



***



千岁号离开的那一天,宫野志保站在码头对面的一条河道前,目送着她破开港头的巨浪,驶向太平洋。三架航空战队的飞机绕着小岛低空飞行了一周,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划过她的头顶,引来背后一家ji院的三个ji女从二楼探出头,挥舞着手帕高呼。舰船上传来海军乐队的乐声,船头升起鲜红的日之丸旗,被风吹得鼓鼓作响。


那是1941年宫野志保最后一次看见千岁号,她承载着他和他的军队踏上了太平洋的征程,一条宫野志保认为注定会失败的无望的“康庄大道”。


在遇见黑泽阵之前的十八年里,她所生活的天地是一片纯粹的科学世界,她曾以为世界上最难的问题莫过于基因的组合排列,可一声炮火猛然炸开了雪白的象牙之塔,宫野志保发现世上的难题其实比所有人想象的还要多得多,只是黑泽阵站在千岁号的船头飘渺地望了她一眼,就有千钧重的力量让她进退维谷,自救不能。


他离开的同时也带走了所有的意外和不安,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同样伴随着他离去的,还有蝉鸣声中仿若没有尽头的盛夏。


十月时黑泽阵给她寄来了一份电报,在电报站工作的老太太亲自送到了她的家里,内容大略是经过商讨(她不知道黑泽阵在里面参与了多少)军部决定派遣她去长崎海军医学研究所协助一项重要的实验,请她在十月二十日前抵达。电报口吻官方礼貌,一点也不像黑泽阵平时的语气,宫野志保不明白他特地单独寄一份给她的意义何在,直到看见了电报最后的一句话——他问她之前那本书是否收到了。


事实上她一直没有跟他提过,书店那天过后的不到一星期,东京书行的社长亲自给她打了电话致歉,并且当天派人把书送到了自己手里。


宫野志保盯着那句话看了好一会,最后将电报夹进了那本解剖书里。


到了长崎医学研究所后,宫野志保发现她是里面唯一的女性,但这其实并不奇怪,不同于西方正在轰轰烈烈进行着的女权运动,明治维新后的日本渐渐变成了一个割裂下的社会,发达的军事科技和传统的文化观念之间的矛盾被对外扩张所缓和,进而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的局面。战争征用了大部分的男丁,女性为了生存,不得已离开学校投入工作,尽管如此经济也依旧下行。


黑泽阵偶尔会给她来一两份电报或者传信,内容除了官方通知都只另外说了一点寻常小事。鉴于宫野志保不可能为了一句“记得给办公室装电话”特地回一封到海军处,这些电报最后都变成了没有回音的单方面交流。


十一月中旬开始,再也没有一封电报传过来。随着十二月气温骤降,长崎县下起了大雪,没有炉子的屋里时常比屋外还要冷。


那是十二月八日的下午,她正在和另两个研究人员在室外“取暖”,屋里有人喊他们进去看一组实验,但三人里没有一个人听。


宫野志保记得,那时附近消防所的执勤员匆匆地抱着一台小收音机从他们面前跑过,一边跑一边对他们喊道:“大消息来了!”


那两个正蹲在角落里抽烟的研究员抬头问:“怎么啦?”


他小跑着,回头,短短的头发在空中被掀起,朝着他们大喊:“我们袭击了美国的珍珠港!”


他说不出的,夹杂着激动的声音沿着空气传来。


“我们对英美宣战了!”



***



黑泽阵是在第二年的三月回到日本的,又是一年春季,宫野志保也再一次见到了千岁号,她被停靠在长崎港湾,据船员说,工厂要对她进行一次修缮。


她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那天她和实验室的同事们一起去码头欢迎千岁号回国时,正好碰见了放假下船的船员。其中有一个认出了她,并且隔着八九米的距离热心地朝她喊道:“小姐!黑泽少佐去东京了!请不用担心,在船修缮好之前他会回来的!”


和他一起下船的士兵都条件反射地回头,想要看看传说中的“小姐”究竟是哪一位。这大概是宫野志保人生中最尴尬的时刻之一,她眼角狂跳,面上若无其事地撇过头,专心致志地观察起河道边钓鱼的老爷爷,恍若什么也没有听见。幸运的是和她一起来的同事们是真的什么也没听见,科学剥夺了他们对八卦的最后一丝敏锐度,他们对着千岁号的船型设计指点江山,连宫野志保最后离开了也未发觉。


这样的幸运并没有持续多久,它终结于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午,那时宫野志保正趴在桌上睡午觉。实验室里原本是有人在说话的,声音不大不小,被浅眠的宫野志保当作一种安心的背景音。


突然,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包括说话声与试管碰撞、资料翻动的声音,寂静中只有打字机在嗡嗡运转,这像极了她在私塾上学时老师突然出现在教室中的场景,宫野志保瞬间醒了过来。


她从漆黑的臂弯中抬起头,眼睛因不适突然的光亮而微微眯起,半开的门后强烈的日光在他的身上勾勒出一圈金色的轮廓,他好像变高了,但宫野志保知道那不可能,他应该是变瘦了。


“你在做什么?”他直接坐到了她的对面,依旧是那一身漂亮的夏季白色军服,她发现她从未见过他穿深色冬装的样子。


大约是许久没有见过,她对他的声音产生了一种迟缓,每一个片假名的音节在她的脑海里过滤了一遍后,她才带着睡醒的沙哑回答:“在休息。”


宫野志保揉了揉眼睛,环顾四周,大家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仿佛刚刚突然的寂静是她午睡的幻觉一般。她又将目光放回到黑泽阵的身上,不是幻觉,他的确瘦了。


“你为什么在这?”她低声问,“海军部的视察应该会有提前的通知的。”


黑泽阵漫无目的地浏览着桌上的各种材料,不在乎地说:“我不是代表军方来的。”


“然而你却穿着军装。”


“不然我该穿着什么?”


这倒是问住了她。自黑船事件后,美国文化带来了一系列的着装革新,新潮的改革派西装革履、大背油头,出入着东京最繁华的街道,仆人们天未亮时便候在西餐厅门口只为给老爷预约一餐牛排,东京都的女孩们渐渐穿起了洋装,模仿着好莱坞当下最潮流的影视明星。但自战争伊始,风向已从原来的崇洋开放逐渐变回保守主义,自由派与亲美的论调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于日本的土地上,美国电影也随之禁播。短暂的大正之梦像风一样逝去,短短十年间,不剩下别的东西。


不过这些风向似乎从未出现在黑泽阵的身上,他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无论新旧派都无法影响到他。


“你来做什么?”她再次低声问。


“你姐姐想和你通话,”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她,“已经批准了。”


宫野志保瞬间接过,她有些紧张地打开,雪白的纸上印着刚打出来的批准通知,她甚至能闻到一丝尚未消散的油墨的味道。


“现在吗?”她微微抬起眼,带着希翼问道。


“……”


黑泽阵看了她一眼,拍拍身上的灰尘,起身走了。宫野志保快速地脱下白大褂,她里面穿着一条不太好看的裙子,是住在附近的池上太太送的,被同事调侃说:没办法,这就是乡下审美。她的头发也没有洗,但顾不得那些了,混乱的战争下没人记得精心打扮,她匆匆地将纸条塞进口袋里,戴上帽子跟了出去。


门“啪”地一下关上,研究室里又寂静了好一会,才有继续工作的声音。


“宫野小姐犯事了?”


“……我觉得应该不是。”


外面的太阳正好,宫野志保一边戴上帽子,小跑了好几步才追上他:“是发生了什么事吗?上次姐姐和我通信是一月前的事了,她只给我发了一份电报,后来也没有回信。”


“没什么。”


他们走到田野外的公路上,她看见那辆黑色的保时捷停在路边,之前见过一次的胖男人正坐在驾驶座上。


车里的空间并不大,后排躺着一份报纸,宫野志保拿过来,看到头版印着标题为《必须立即停止所有英文教育》的文章,她略略地看了几眼。


开往市区的路程并不远,平时等待电车也不过半个小时左右,乡村的景色在窗外呼啸而过。尽管外表稍显低调,车的内部依然是精致高档的,她心想这绝对不是日本军队的官方用车,如果有人要对黑泽阵下手,这辆保时捷完全可以用来参他一本。


“宫野明美和你说了什么?”坐在前面的黑泽阵突然问道。


“我们的每封通信不都应该被你们一一监视过了吗?”


“我没看过。”他低头点了一根烟,慢慢地抽起来。


“她说城里的情况不方便生活了,所以搬到了乡下,在途中结识了好几个朋友。”


“前段时间粮食供应不足,广岛东区的宪兵和居民爆发了几个小冲突,她想要离开市区是正常的。”


“为什么会没有回信?”


“乡下的通讯估计被暂时切断了,不清楚什么时候能恢复,她大概今天进了城。”


宫野志保沉默了一瞬,还是忍不住道:“一味的暴力压制只会激起更大的反扑,你们不知道吗?”


黑泽阵猛地转过头,鹰隼般锐利的目光直直投来,几乎要将她射杀。宫野志保顿时噤声,偏头躲开他的视线,为自己一时的口不择言心生惧意。


车里陷入了一阵长久的沉默,大约是这样的气氛让驾驶座上的那个胖男人也无法忍受,他飞快地开过一片片农田,驶进市区。自新年祈福后宫野志保就没有离开过村子了,当看见偶尔经过的汽车与接连关闭的商铺时,她竟有一种可怕的恍惚感,好像坐上旧金山港口的船回到日本不过才是昨天。


他们在警署前下了车,黑泽阵一声不响地领着她进去,在值班的特高课警察的带领下来到了一间小屋子里,在靠窗的桌台上放着一台电话。


她按着电话簿上的号码打进广岛的邮局,但没有接通。警察站在她的身后,客气地解释道:“今天是周末,那边打电话的人可能太多了,还请再等等吧。”


她回过头,看到他胸前别着“岩田崇”的名字。黑泽阵没有进来,透过房门的玻璃向外看,也没有他的身影,叫做岩田的警察接着说:“黑泽少佐或许有事去了,您不要担心。”


宫野志保并不想要他回来,她转过身,拉过一旁的椅子,坐在电话旁边,顺手拿起了一份《朝日新闻》来看,是昨天的那一刊。


她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到了太阳西落,期间打通了两次,可接起电话的都不是宫野明美。直至太阳彻底落山,警察打开了房间里的灯,也没有电话打回来。


黑泽阵推开房门时,正好看见宫野志保低着头坐在窗边,一版报纸被她攥在手里,看起来沉闷又颓丧。那个特警惶恐地看了他一眼,一边敬礼一边低低地叫道:“少佐。”


宫野志保抬起头,看他站在门口与自己对视了好几秒,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桌前,按下一通号码,不到两个呼吸,那边就接了起来。


“我是第三舰队的黑泽阵,转告邮局,我要跟一位名叫宫野明美的女士通话。”


宫野志保盯着手中的报纸,头版上印着“我们有义务为军队集款”的字样,她能感受到头顶的目光,还有自己额前的冷汗与咚咚不断的心跳,她不知道等了多久,电话那头传来了转接的铃声,与一个模糊的女人的声音。


她抬起头,黑泽阵手握着听筒,面无表情地递到了她的耳边。


她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道:“志保?”



***



他们离开警局时月亮已经升起了一点,挂在东边的树梢上面,黑泽阵走在她的身前,街边的路灯下他们的影子被拉得极长,重叠在一起。她不清楚他们要到哪里去,自从被编入军队名下,她就失去了大部分的自由,而随着战事逼紧,一步步的高压政策更是使她无力反抗。


他们走过一栋民房,似乎是被用作附近大学生的宿舍,里面的灯亮着,隐隐有音乐透过窗户传出来。


黑泽阵感觉到后面的脚步声停下了,止住脚步,回头看见宫野志保正站在一栋房子前,四周没有路灯,一片漆黑下唯有窗子里的光打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漂亮的侧脸轮廓。


“怎么了?”


宫野志保回过头,指着窗户低声说:“《一步之遥》。”


他凑近,这栋楼是长崎专科学院的学生宿舍,建在远离城市人烟的旷地上。一楼黄色灯光的宿舍里隐约传来一首西班牙语歌曲,与一个女声的哼唱。宫野志保轻声说道:“在我毕业那一天,有一对情侣在学校的广场上,用这首歌跳了一段探戈。”


黑泽阵低头点了一根烟,说道:“我在上学的时候一直觉得跳探戈很傻。”


“那现在呢?”


“现在也一样。”


“或许是因为你不会跳。”


他吐出一口烟雾,有些不屑:“事实上我会。”


她惊讶地转过头:“你们海军军校连这个也教吗?”


“当然不是,偶然而已。”黑泽阵低头抖了抖烟灰,然后扭头看着她说:“你觉得探戈不傻,或许是因为你不会跳。”


“你从哪里看出我不会跳?”


“因为跳过的都会觉得很傻。”


“在你眼里有什么不傻的东西吗?”宫野志保歪头说,“你还会什么?钢琴?小提琴?交谊舞?”


他将几缕飘到身前的头发撩到耳后,左手虚虚地夹着烟,眯着眼看她:“怎么,你这是在打听我的事?”


“哼。我不敢打听黑泽少佐的事。”


“好了……”他靠在窗沿上,妥协地解释道:“我在海军大校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航空部的人,他放假的时候喜欢找人一起去歌舞厅跳舞,我和他去过几次,于是学会了。”


“我以为你绝不会接受别人的邀请,看来不是。”


“当时禁酒管制刚刚开始,只有军队的人可以放肆喝酒,所以我们在舞厅里很受欢迎。再者,谁在年轻气盛的时候都是一样的——”他低头看着她说,“如果你来邀请我,我也会同意。”


宫野志保与他对视了一会,撇过头。她回到日本时禁娱令已经生效了,各大酒馆、舞厅纷纷关闭,饭店和商店倒闭歇业,军队一手遮天,平民吃不上饭,年轻男子充军,女性加入生产,她童年记忆里的大正风华消失得无影无踪,假如没有父母的根基在前,或许她的美国留学也会就此中断。


但黑泽阵不会明白,这并不是酒与舞蹈的问题。


她避开他的话题,问道:“你那个空军朋友呢?他现在也在你们军队吗?”


“他不是我朋友。”他说道,“他在去年参与了珍珠港计划,丧生了。”


他的语调随意地像是在说今晚的风真大,相比之下,宫野志保的脸色反而霎时变得沉闷起来。


她想起他们通信中断的时间,问:“你在那之前就知道吗?”


“什么?”


“在偷袭珍珠港计划实施之前。”


黑泽阵吐出口中的烟雾,眼里浮起一丝警告的意味,冷淡地看着她:“知道,但那又如何?”


“我一直想,你应该是明白的,”宫野志保也回望他,“这场战争根本不会有结果,你们扪心自问,所谓的东亚繁荣真的给我们带来了繁荣吗,满目的萧条,就是你们想要的东西吗?日本已经陷入沼泽,可你们却扔要将所有人越陷越深——”


黑泽阵似乎被激怒了一些,他攥住她胸前的衣领,将她拉近,低声道:“明白在现实面前没有任何用处,小女孩。苏联与中国的战事推进不下去,北上计划几乎告罄,南下被太平洋对岸封锁,陆军那群智力低下的东西还在掏空城市和乡村,我们别无选择了。你该不会以为这一切就像你操纵显微镜一样,想要停止就可以停止吧——”


“这是你们的选择而导致的因果,可受到伤害的却是普通人,”志保冷声打断他,她一瞬间不禁想到了很多,眼前浮现出一层薄雾,“假如战败,一切结束后,我们该何去何从?”


“……没有战败,”他凝视着她的眼睛,低哑的声音响在她的耳边,绿色的眸子里阴沉一片。


“士兵死于战场,此去必如盛开的樱花之飘逝——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有胜利或是战败。”


一只黑猫突然从屋顶跳了下来,落地时尾巴扫到了门口立着的竹竿,一排杆子接连倒下,在安静的夜晚里骤然发出突兀的声响。


房子里的音乐瞬间停止了,宫野志保转头试图扶起竹竿,黑泽阵向后退了一步,接着宿舍门被人打开。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女孩紧张地探出头来,看见了灯光下的志保,她们对视了两秒,然后她轻声说道:“没事的,你不用扶了,没关系的。”接着她又说,“刚刚那个不是美国歌曲,真的,但你也不要告诉特高警察,好吗……对不起,我就要毕业了,我不能被举报……”


志保朝她微微点头:“我不会说的。”她忍不住看向黑泽阵的方向,他站在阴影里,打开的门挡住了他所站的死角,她只能看到他浅色军装的轮廓。


女学生低声道了谢,关上门,很快又熄灭了灯,四周彻底黑了下来。


这一刹那安静极了,只有轻轻的、呼呼的风声。


黑暗中,她注视着一步之外的少佐,却觉得他们的距离原来有那么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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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短篇分上下两节,我二战历史学得一般,见谅。

参考:《战争:日本人记忆中的二战》《浩瀚的大洋是赌场》《野火》《虎!虎!虎!》《起风了》等。歌曲《一步之遥》与探戈取自电影《闻香识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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